微雨芳尘·刹那公子

“那那，那那，”巨大的风声中响起了那那的叫声。      
　　这是刹那公子第一次知道这只小鹦鹉其实也是会说话的。它猛地从公子忽肩上腾起，化作一道紫莹莹的光。刹那公子看向自己的肩上，只剩下那那的铁链和爪套。那那竟然自己甩脱了铅套和链子，笔直的射向金凤深红色的可怖眼睛，又快又猛。      
　　“扑”的，像是一颗石子落进深潭中，它竟然撞破了金凤的眼珠，消失在其中。金凤身体一振，猛地拧头，腾空而起。人们看着它在空中疯狂的挣扎，像是要用翅尖的利爪去掏出眼珠，它不顾一切的飞上飞下，痛苦的直插天空，然后又倒栽进水里。再从水面上腾起，扭曲着翻转着飞翔，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它那种疼痛，像是有无数利刃在身体里挖开它的血肉。      
　　虽然它不会叫，可是看着它张开大嘴，每个人都能想像那是一种何等可怕的无声的哀嚎。整个大海被它翻腾得仿佛地狱，海水飞上天空，木兰船在漩涡中飞转，分不清什么是天，什么是海，世界仿佛倒悬过来。      
　　最后，金凤终于失去了力量，它舒展开双翼，无力的栽进水中，那只被那那撞破的眼睛里流出了紫色的血。      
　　天空水的水打在它的尸体上，一切都安静下来。天色渐渐的暗下来。刹那公子和门人们呆呆的站在船舷边，许久都不知身在何处。      
　　“那……那是……”一个门客指向远处。      
　　难道是金凤的同伴？刹那公子的脑袋里嗡的一响，几乎要站不稳了。当他顺着门客的手指看去，却是令人更加毛骨悚然的事情。海水上多出了一痕一痕的水迹，都向着金凤的尸体汇集，落日下，忽然有巨大的黑影腾空跃起在水面上，而后又钻进海水中。随之是更多的黑影在海面上翻腾，不知道多少条蛟龙显身了，这些剧毒的蛟龙大的和刹那公子捕猎的那条一样长，小的也有近百尺。整个海面上处处都是蛟龙翻滚，身体互相摩擦，有的纠结在一处，最后它们都围绕在金凤的尸体边。      
　　蛟龙们都竖起头，形成一个巨大的龙圈，围着金凤的尸体缓缓游动，像是一种仪式。许久，仿佛有一声号令。这些蛟龙不顾一切跃出水面，扑上去撕咬金凤的尸体，将它的羽翼和肉一片一片的撕扯下来。小的蛟龙更是钻进金凤的身体中，咬穿了从另一侧钻出来。      
　　整个大海都被染成了血红色，在血海之中鱼龙狂舞。蛟龙对于这只巨鸟的恨意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      
　　仅仅片刻，巨大的金凤被蛟龙们咬成了一具森森的白骨。蛟龙们再次围聚成龙圈，其中最大的那条蛟龙游到中央，仰天对着西垂的落日，像是一个思考的人一样。许久，人龙都不发出半点声音。龙圈中央的蛟龙猛地一抖鳞片，沉回了水下，静悄悄的，所有蛟龙都慢慢的潜下，一痕一痕的水迹向着南方而去。最终只余下一片寂静。      
　　刹那公子和门客们静静的看着那具金凤的骨骼，仿佛死而复生的感觉。金凤空空的眼洞黑得令人心悸，转瞬这个极盛的生命就化作了枯骨，如此的荒凉而悲切。      
　　忽然，一只紫色的鸟儿从金凤巨大的眼眶骨中跳了出来，它紫得剔透而诡异，浑身都是血污。它站在金凤的头骨上左顾右盼了很久，忽然看见了远处船上的刹那公子，那只鸟儿蹦了起来，对着公子忽忽扇着翅膀，像是一个高兴的孩子。      
　　“那那，那那，”刹那公子也喊了起来，那真的是小鹦鹉。      
　　虽然是名震长安的豪商，可是此时忽然见到这只鹦鹉死里逃生，刹那公子竟有生离死别的感觉。      
　　那那听见刹那公子的呼唤，跳得更欢了，它距离刹那公子很远，也不飞过去，只是在那里扇着翅膀跳啊跳，跳啊跳。慢慢的，它嘴角开始垂下绿色的血丝，它跳得越来越慢，越来越低，最后它再也跳不动了，站在那里看了刹那公子一眼，倒在金凤的头骨上。      
　　夜色降临了，月光如此的凄冷，照在巨鸟的尸骨上，还有森然白骨上一只小小的紫鹦鹉。寒冷的风像是从每个人的胸口里吹过，刹那公子和门客们看着那那和那架巨大的鸟骨一起，缓缓的沉入了大海。有人说是平生第一次看见刹那公子的眼角湿润了，而后有泪水滑落。     
  昏迷的型老人在第三天的时候睁开了眼睛，眼睛还是很亮，却没了那股疯狂的气势。他请人叫来刹那公子，在床上握住了刹那公子的手。      
　　“公子。我就要死了，我还有三句话要告诉公子。”      
　　刹那公子知道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也只能点头。      
　　“第一，公子喜欢冒险。是自以为富可敌国，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可是公子也看见了，金凤那样的巨鸟也有死去的一天，何况公子？公子真的知道自己所求的是什么么？”      
　　“第二，公子有才华。可是人一生能有多少青春和精力？年轻时候的挥霍是晚年的悲哀，集中精力做一件事，人都可以以小搏大。可是付出的过多，其实是耗损了自己的寿命，就像那那的一击可以杀死金凤，但是它是把自己的命去换回的。”      
　　“第三，我很感激公子的收容，我想那那也愿意报答公子的恩情，我们并无后悔。”      
　　型老人合上眼睛之前，悠然的笑了笑：“其实我知道公子所以喜欢那那，不过是为了令我和这只可怜的鸟儿在府中能有身份，不至于受其他门客的欺凌。微贱的人鸟也只能这样报答公子的深恩了，从此型鬼世家大概再也没有传人了吧。”      
　　一个月后，刹那公子在长安登岸。他亲手抬着型老人的尸骨，门客们都穿白衣。      
　　从此以后，刹那公子就变了，他再也不游猎，只是一人静静的在书房中读书，直到深夜，他在街头和贫民家的孩子说话，嘴角微微带着笑意，他种了很多的花，久久的看它们。      
　　又两年后，他忽然下令门客们把所有的藏金都割成小锭赠给长安城的百姓，据说那笔黄金之大，足够任何一个中等之家三年不愁衣食。黄金被连夜送到每个人手里，人人都知道刹那公子要走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商客终于还是要远去。      
　　刹那公子离开的那天，感激他的长安城百姓都在府门前等候。刹那公子从府里出来，只穿了一件白衣，就像他最初来到长安的样子，骑着一匹小白马。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都觉得刹那公子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挥斥千金的豪客，却更显得高不可攀。      

　　刹那公子只是对众人微笑，大家就闪开了一条路让他离去。他跨在小马上吹着他的笛子，那调子是所有人都不曾听过的，高寒而悠远，忽然间很多人都有一种感觉，就是刹那公子再也不会回到长安了。没有人上来跟他说话，他的笛声令每个人都茫然，似乎自己的一生曾经错了太多太多，可是偏偏想不清错在那里。      
　　最后人们拥上城头，看见春天新碧的山路上，刹那公子的小马消失在山野间。      

　　“他……就这么走了？”轻秋风摇了摇头。      
　　老人笑了笑：“这还不算结束，关于刹那公子的结局，还有个更加神奇的传说。那时候刹那公子掌握了长安商业的大局，唐王也对刹那公子的势力颇为倚重，长安城听说刹那公子散尽家产出走的消息，生怕没有了他长安商业的局势会陷入混乱。于是唐王下旨，令内监花公公奉着公侯的服饰封赏刹那公子，务必留下他继续经营长安。内监紧赶慢赶，赶到长安城外的阳关的时候听到了刹那公子的笛声。这时他心里才放下大石，于是在阳关排下依仗迎候刹那公子。不过一群人等着等着，听着那笛声就在远山间回荡，却是越来越远。”      
　　“怎么会越来越远？”轻秋风瞪大了眼睛，“长安城到阳关只有三里，只有一条山路啊！”      
　　“是啊，这就是不可思议之处。后来笛声就消失了，刹那公子再也没有到过阳关。无论是长安城的人，还是在阳关恭候的内监，都听见那笛声越去越远。长安城的人以为他去向阳关，阳关的内监以为他转回了长安城。而刹那公子自己，却在那只有三里的山路上永远的消失了，人们找去的时候，只看见那只小白马在路边吃草，而刹那公子一直吹奏的那只翡翠笛子，就挂在马背上的革囊中。”      
　　茅舍中安静起来，老人看着沉思的轻秋风，挑了挑灯芯：“轻先生……”      
　　轻秋风忽的抬起头来，猛地拍击在小桌上：“我明白了。你不过是借这个故事劝说于我！可是这种道听途说的故事又怎能让人信服，刹那公子？谁有知道这人到底有多少家产，又为何离开长安？这种陈年的旧事，不必再说，返还商铺的事情更是不用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