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芳尘·刹那公子

他的雄心到此也就为止了。刹那公子并没有杀死冰雪之魂，他只是收集了冰雪之魂流泪化作的寒珠作为证据，而后放它离去。长安城的人们有很多都亲眼看见他带回的寒珠，每到盛夏的时候，寒珠上面都凝着一层薄薄的霜色，这是一般明珠不可能有的。     
　　他捕蛟龙的故事也是很有名的。长安毗邻的东海，浩瀚荒远，迄今为止，谁也不曾航海出去，看看海的尽头是什么样的。有人说海的尽头是一片垂落万丈的瀑布，瀑布下面是黑洞洞永无止境的星渊，雨水从天上落下，最后都汇集到大海里面去，海水涨了，就从瀑布落进星渊中。若是人落进去，永远不会死，只会在那个无底的深渊中永恒的下落，直到万亿年后天地完全崩坏。     
　　当然这些都是传说，天下诸族和这个天地比起来，毕竟是一些虫蚁般的小东西。人们看不到大海那一边，就会有各种各样的猜测。有时候古书上会记载一些关于四野八荒的奇闻轶事，就有涉及远海奇观的，不过谁也不能证实，刹那公子倒是特别喜欢这样的传说。     
　　那一年长安的渔家都抱怨说鱼少了，以往春秋两季，总有浩大的鱼群沿着洋流从深海而来，经过长安的海岸去向花果山，再沿着洋流穿过东海峡，去向东面的寒海。但是那个秋季，该来的鱼群却只来了一半，尤其是些珍稀美味的海鱼，整个长安的渔户都不曾捕上几条。     
　　渔业本不是刹那公子的产业，不过他也听说了这个消息。一次宴客的时候，刹那公子传令上一道绿鳍斑背豚，厨子却说市面上买不到，整个长安那年就不曾捕上几条绿鳍斑背豚。刹那公子一听之下，沉默良久，忽然抛下满座的客人起身离去。那是正值木材销售的旺季，可是他把诺大的一摊生意都交给了自己的门客，自己匆匆带着几个精干博学的门客直奔阳关。     
　　从阳关回来的时候，他带回了人族打制的巨钩。世上也只有人族的工艺能把刹那公子所绘的图纸变成一件真实的器具，那只钩是珊瑚金打造的，像是一束十二尺长的伞骨，一共有十二枚锋利无比的钩镰被机括收在径尺粗的轴杆边，但是一旦张开，就是一张直径二十四尺的钢骨刺伞。拜人族的工艺和珊瑚金轻韧的特性所赐，这只钩却不重，两个成年男子就能扛得起来。     
　　刹那公子带着巨钩回到长安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秋天，鱼群少得更厉害了。以往长安和东海峡的渔业可供应大半个长安，而那一年，连长安市场上都难以买到好鱼，至于东海峡那边的渔场，近乎毫无收成。不少渔户惶然失措，觉得是上天之罚，商议着要请星相师袁天罡禳星求福。     
　　刹那公子是名震大唐的人，他到达海边的第二天，所有渔户都知道刹那公子来海边是要捕蛟龙。可是蛟龙固然剧毒，却并非什么稀罕的东西，似乎不至于引动刹那公子这样的人。渔户们都放下了打渔的营生，去刹那公子所居的驿馆看热闹。刹那公子气魄很大，当场就给出丰厚的报酬，雇下了所有看热闹的渔户，却并不说该怎么办，只是要渔户们都听从他的调遣。     
　　渔户们收了刹那公子高额的聘金，都应承了。过了几日，刹那公子亲临海边，买下一条偶然闯入近海被活捉的鲨鱼。刹那公子的门客带着工匠在海边的峭岩上打下径围一丈的巨大绞盘，绞盘上缠着来自人族的细韧铁链。刹那公子传令善于捕鲸的渔户各自准备小舟和投枪，剩下的人则负责驱赶五色牛拖曳绞盘。那支珊瑚金的巨钩被裹在整个的一张鲸鱼皮中，缠在鲨鱼的腹下。刹那公子的门客搜集了市面上所有能见的绿鳍斑背豚，将它们的胆囊提炼出来，吸在一团晒干的海草中，放在鲸鱼的皮囊中。这一切准备好之后，刹那公子就让渔户们把鲨鱼放回了海里，任随它游走，那道同是珊瑚金打造的细铁链长达百里，缠在巨大的木轱辘上，随着鲨鱼的远游，越放越长。     
刹那公子做完了这一切，仿佛成竹在胸，不慌不忙的和门客们一起守在绞盘边饮酒放歌。渔户们有的不解刹那公子的作为，壮着胆子上去询问，刹那公子也不回答，只是大笑着用酒把他灌醉。这样一直等了二十一天，第二十一天的时候，刹那公子走在海边，忽然看见涨潮的水中有无数死去的海蜇。他呆了一下，高呼着奔向键盘，令渔户和门客们鞭策五色牛。同时五十多艘捕鲸的小舢板破浪而去。     
　　十二头五色牛的拉扯下，绞盘越抽越紧，珊瑚金的铁链被收回三十里之后，对面传来的拉力大的不可思议。人族打造的锁链果然不同寻常，竟然不断裂，可是整个绞盘的基础却几近崩溃。刹那公子亲身上阵，带领善于建造的门客们以两尺长的铁锥和大石固定绞盘，而后带领渔户们一起上前推动绞盘。那场真是百年难遇的盛况，附近二十里的人几乎都赶到海边围观。随着绞盘继续抽紧，人们惊讶的看见远处的大海尽头有巨大的水浪翻涌，正是铁链直指的方向。仿佛是一只庞然大物在海中疯狂的挣扎，巨大的水雾把它的身体完全遮蔽起来，人们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不时跃出海面的黑影。     
　　捕鲸的渔户们遵从刹那公子的吩咐，将小艇驶到距离那片水雾五百步的地方。他们在滔天的狂浪中几乎无法支撑，只能用小艇头上的小床弩将一丈长的铁梭投射出去，而后立即离开。前前后后，足有两百支铁梭被投进了水雾里，铁梭上都涂了麻药。但是水雾中的庞然大物挣扎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刹那公子下令所有渔户都撤回海岸上，用一根巨钉把珊瑚金的铁链订进了岩石中。自己则点起篝火，彻夜的留在海边观察那个东西的动静。那东西带着铁链一时东游，一时西游，想要挣脱，但是始终不能。铁链崩得就像钢弦一般，不过显而易见，时间越长，那东西的劲道越小。     
　　次日早晨，刹那公子下令起开巨钉，继续抽回铁链。这一次拖动绞盘的五色牛增加到二十头，双方的较量堪称你死我活，铁链每抽紧一尺，围观的人心里都要一紧。靠近海岸的海面上波涛起伏，仿佛沸腾一般，没有人敢走近海滩。一直坚持到傍晚，铁链终于带着那个大东西被抽回到沙滩上，人们惊恐的看见那是一条不可思议的巨蛇在远处的沙滩上翻滚挣扎，它庞大的身躯痉挛着抽打在沙滩上，细沙像是灰尘一般被激飞起来，黄沙蒙蒙中仿佛是巨龙在怒舞。     
　　这才是刹那公子要捕猎的蛟龙。     
　　不过蛟龙毕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挣扎了一夜之后，它沉重的身躯横在了沙滩上，那双诡异的红色眼睛也失去了生机。这时刹那公子才带着门客和渔户们小心的靠近沙滩，人们清楚的看见那只珊瑚金打造的巨大伞钩整个的张开来，卡在了蛟龙的喉间，只有不到一尺的钩间深灰色的龙鳞间透出来。这就是说那龙的身体几乎有二十尺粗细，而它的身体竟有五百尺之长，每一片鳞片都仿佛桌面的大小，坚逾精钢，半数的铁梭都没能穿透它的鳞皮。它最后挣扎的时候把沙滩边的岩石也打得粉碎，身体却没有怎么受伤。刹那公子令人张开死龙的嘴，无数细细的龙牙仿佛一片白森森的荆棘，那只作为诱饵的鲨鱼的鱼骨还扎在蛇牙上，大概是受伤的蛟龙无法吞咽吧。     
　　有人当时就敬畏的要跪下，觉得那就是传说中的神龙。刹那公子却说不是，古史中所谓龙，是极有智慧的神兽，而这种蛟龙不过是深海一种可怕的异兽。因为寿命很长，所以它们可以长得极其巨大，像这样巨大的蛟龙至少已经有数百年的生命。蛟龙一般不靠近海岸，大量的捕食深海的鱼群，尤其喜欢绿鳍斑背豚这种鱼的胆汁味道。所以听说鱼场减产，绿鳍斑背豚尤其的难得，刹那公子就想到了是成群的蛟龙游到了内海，于是有了捕猎的想法。     
　　刹那公子命令门客把蛟龙的身体剖开，把全部的龙血都倒回大海里，据他说这样龙血的味道会被别的蛟龙闻见，蛟龙知道有人可以捕猎自己，就会畏惧，自然会退回深海，从此不必担心渔场的收成了。渔户们惊喜之余，对于刹那公子的敬仰更是到了极致，所有人点着篝火在海滩边欢歌痛饮了半个月，刹那公子令门客把蛟龙的肉切下以古法烤制，尤其的鲜美，它巨大的龙胆被分给城中的老人，每个老人都饮到了龙胆酒。蛟龙头上的的两个角被切割了下来，磨制成晶莹透明的两柄利剑，一柄名为龙涛碧空，一柄名为玄霜冰魄被进贡给了唐王，据说虽然是骨剑，却堪与精钢的制品相比。     
只有蛟龙的毒囊，刹那公子说奇毒无比，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于是命令不得刺破毒囊，而是把它整个的带回了家中，埋藏在地下。刹那公子剥下蛟龙的皮，作为一匹地毯，竟然可以从门口一直普到他家的中堂还有余。直到现在，有人还说走过那张龙皮，令人禁不住的毛骨悚然。     
桌上的火焰跳了一跳，轻秋风从出神中回复过来。     
　　“刹那公子这个名字，我也曾听说，可是这些故事多半是后人附会，他离开长安城也有快二十年了，有人说三十年，众说纷纭，当不得真，”这么说着，轻秋风的眼睛却还是有些空朦。老人淡淡的说来，仿佛遥远异域的事情，却真实详尽的令人不得不思索，他淡然的声音中，自带着一股魔力。     
　　“真实与否，不是我辈能够追究的，”老人笑了笑，“只是个故事吧，不过刹那公子真正的传奇，还不是钓蛟龙，而是猎风……”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管家轻声道：“主人，雨停了，走么？”     
　　轻秋风愣了一下：“不，你们等在外面……先生刚才说猎风？”     
　　老人又笑了：“是啊，猎风，所谓的风，是指金凤……”     

　　金凤这种鸟，世人多半都知道，可是从没听说过任何一个人见过。各族古老的传说里，都说曾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看见铺天盖地的大鸟掠过，它飞过的时候风向为之逆转，双翼遮蔽了阳光。甚至有一种传说，之所以有白天和黑夜，是因为金凤中的帝王在天空飞过，它是一只双翼可以覆盖整个九州的神鸟，飞在极高极高空旷无极的高天上，当它觉得冷了，它就会飞到太阳下去烤火，这时候它遮挡了阳光，黑夜就降临。等到它觉得燥热了，就会飞开，这样又是白天了。     
　　其他关于金凤的传说还有它们吃大鱼和蛟龙为生，就是刹那公子所钓的蛟龙，所以它们不能生活在近海，因为近海的小鱼小虾没法让它们吃饱。它们的蛋巨大而坚硬，像是一个漂浮在海面上的浮岛，需要长达十二年才能孵化。那时候整个蛋上都长满海草和螺贝，和真正的浮岛没有半点区别。有人曾在海上遇难，在一个浮岛上等待救援，浮岛却忽然裂开，巨大的雏鸟挣扎着破开岩石一样坚硬的蛋壳，振翅飞上了天空，那浮岛就是金凤的蛋了。     
　　当然这些传说没有人能证实，就像神龙的存在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的传说，却没有人亲眼见过。或许只是人们的臆想，或许是早在远古就已经灭绝的神兽，或许它们还生活在远离诸族的神秘所在，只是不愿意让人见到而已。金凤在诸族的传说中都是雄伟的神兽，又有缥缈莫测的意思，这个故事甚至关系到刹那公子最后离开长安，那时候他也才三十四岁而已，起因居然只是一片鸟羽。     
　　刹那公子钓得蛟龙之后，整个长安都有人不断的送来新奇之物，其中多半是伪造虚托的玩意，但是偶尔也会有些珍品，比如一块黄鱼的耳石，居然有磨盘般大，不知道那黄鱼有多么巨大了。但是其中最珍奇的，还是金凤的羽毛。     
　　有一天，一个背着包袱的年轻人扣响了公子忽的大门，说是有件祖传十几世的珍品，想请刹那公子帮忙鉴别。刹那公子问他是什么，年轻人却很是腼腆，犹豫了许久才说是片鸟羽。门客们讶然，而后满堂都是哄笑声，刹那公子却令仆役和门客们安静，温言款语的请他把鸟羽拿出来看看。年轻人便卸下了自己背上的包袱，他打开包袱的时候，人们竟然觉得是自己看错了，那包袱中不是什么鸟羽，而是一片金黄色的丝绸，卷在一只两尺宽的木轴上。年轻人默默的滚动木轴，那幅“丝绸”展开，金黄色的薄而韧，闪着人们从未见过的粼粼之光。人们上手去摸的时候，并非丝织的感觉，却异常的滑爽，像是羽毛。当时全部的门客都怔住了，以他们的博学多闻，却不知道世间有这种怪异的东西。若说是羽毛，即便大鹰翅尖的长翎，一丝羽毛又能有多长？最多不过就是小手指那么长罢。而那个年轻人所展示的羽毛，竟然长达五丈，而且仅仅是鸟羽中的一丝，扁平的像是片刀形的树叶。     
“凤……金凤！有鸟曰风，翼比天地……”静了许久，一个博学的门客声音颤抖，“是金凤的羽毛啊！真的是金凤的羽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