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虽是披星戴月风餐露宿，但一路上一无绑匪拦路，二无野兽横阻，行程顺利得出奇，等到车马安全地抵达洪州，我们比预算的日期还要快上七天。

回来那天，整个铜官坊的人都跑到驿站来接风洗尘，带头的就是浮云。

陶生他们指着我哄笑着说，瞧瞧你这白瓷皮肤都晒成什么样了？！看你还敢不敢照镜子！我说早半个月前我就把镜子扔掉拉！说真的，如果不是千真万确我家的祖先确实姓韩，我会怀疑自己其实是人类与黑炭的混血品种。

浮云他就安静地站在我们身后，笑看着我们互相诋毁笑闹，眉梢眼瞳里有激动也有感激，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却又压抑着，欲言又止。

长时间的车马劳顿，本就伤身疲惫，加上长期紧绷的神经遽然松懈，所以回来后，我结结实节地大病了一场。喝水吃药都是人侍侯着来，昏昏沉沉中神志迷糊不清，只记得遍体生寒中，惟有手掌一直被一团温暖包裹着，尚存暖意。

五日后我终于清醒，刚坐起来就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5了似的，酸疼得要命，挣扎着下了床，刚想开启房门，却听到门外有人声在议论。

……庄师兄，你看幽兰对你痴心一片，大老远地都可以从洪州跑到昆仑给你采集陶土回来，就算是木头人都要感动得涕泪交加了，你不如就收了人家吧。

……哎，你们也别为难师兄了，他都有中意的姑娘了，真收了幽兰，就算幽兰答应，人家姑娘还不肯呢！

……

是吗？

是啊，人家姑娘也不肯的。

浮云的回答我没有听到，但我想，此时的他肯定也是如我这般心脏钝痛。

他的为难是可想而知的，我的举动虽说是不强求他的回报，但浮云那人却是有恩必报的，我这样自以为是的把自己的意愿强塞给他，却完全忽略了他的想法。现在恩情反成了悃扰，他可能觉得无以为报，又不忍拒绝，所以才这样踌躇犹豫……如果是因为我，而造成他和那个姑娘一直无法进展，那我真的算是罪孽深重了。

黯然坐回床铺，把床垫下的信件全抽出来，上面全是爹爹的明申暗令。半年的时效已经逾期了好久，我是不是也该愿赌服输地打道回府了？

（六）

顺利集齐材料的浮云烧制人面瓷进程很快，相形之下，我反倒懈怠了很多，大病过后的整个身子都是慵懒的，也提不起精神再去铜官坊。

我知道，主要是心病，在浮云心有所属的直言宣明下，我怎么好厚着脸皮再去纠缠？我没有死缠烂打的天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是我的风格。

命运这种东西向来擅长反讽，以前是挖空心思找机会接近浮云，却百般不得其法，现在是你没心思了，他又让你冤家路窄了。在沐雨的小巷撞见了正在漫步徐行的浮云，我脑袋里感慨的就是这句。

牛毛细雨中，整个世界都是朦胧的青灰色，而他就孤独地站在其中，衣、发，连眉宇都被雨水沾湿，明明是孤独的，却又带着执着，明明是热情的，却用冰霜将自己层层覆盖。见到来人是我，素来冷漠俊朗的脸部线条如墨漾开，漂亮透明的眼眸蕴着惊喜，讶然，还有些被雨淋湿的蒙然。一伸手就接过我手里的伞，声音不高不低，

一起走一段吧。

好，我点头，钻到伞下与他并行，反正来日也不多了，不如就给自己留下些回忆吧。

你……很久都没有去铜官坊了。

一出口就是这么一句，我错愕，随即又苦笑，

近日身子有些不适，所以想偷偷懒。

他笑，深邃的眼瞳里泄露出一点点的惊讶和歉意。

却看得我的心死了一半，歉意，果然是歉意。

人面瓷大约明天就能出炉，你……不去看看吗？

我？我去做什么？难道你的真情表白还要加上失意者的呐喊助威才能顺利抱得美人归？

我叹息，我有时间就去。

他像是窥探到了我言语里的冷淡，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我也不解释，一个无意，一个不解，一时间，空气又无言沉寂下来。

这段路似乎很长，又好象没有想象中的长，我把头望向伞外，漫天的烟雨，让入眼之处皆是蒙蒙然，整个天地都像是一副墨染的山水图。

来洪洲这么久了，好象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轻烟细雨的气候呢。

他略一颔首，洪洲本属江南地带，阳春三月杏花嫣然固然景致动人，但也得等到烟雨天气的衬托，才能称得上是良辰美景。

我低着头微笑不语。

我的生命亦如是啊，只有等到你，才算是良辰美景。

第二天的傍晚，当马车行驶过墨泉河上的碎红桥，我还是忍不住撩起帘子，往铜官坊的方向望去。

墨泉河宁静悠远一如平时，碎红桥上无一行人，只有一人怀抱着一稠布裹着的器物，神色焦急地在桥头翘首以望。我定睛一看，居然是浮云。

他在这里做什么呢？那个姑娘还没来吗？

我疑惑，复又低头嘲笑自己。看来还是没能彻底死心，都要回去当新嫁娘了，还在期盼浮云他那意中人是自己。

爹爹在信中说，他已经收下了城南刘姓公子的聘礼，明年一月，我就得正式与那刘公子问鼎鸳盟了。我曾经以为，能够和我共进月老祠的人应该是浮云，没想命运兜兜转转，最后还是牵了别人的手。

不想落泪的，但还是没能控制得住眼眶的迷蒙湿润。这样也好的,是不是？起码我的退出，能成全另外三个人的幸福。

传说女子能够倾国倾城，但我想，她们终归，也只是想倾倒爱人。

我说我的付出不要求回报，但其实，我何尝不是想用倾倒昆仑山来使得浮云感动呢？

但我却忘记了，如果没有爱情，感动用来做什么？

即便他感激到以一生相许，他爱的人，也不会是我。

想来真是讽刺，我能为他不顾艰难险阻的远赴昆仑采石，却不敢目睹他与另外一个女子的恩爱情状。

说到底，我还是怯懦的且自私的，任何得不到鼓励和回报的感情都无一例外地短暂。尽管我很像如同芙蓉妹妹那样百折不回万夫莫敌，在感情面前横眉冷对，当仁不让，如果鼓起勇气继续待在铜官坊，跟那个女子一较长短，那这场故事是不是就有了另外一个欢喜的结局？

但事实证明，我对感情依然斤斤计较，因为得不到，索性干脆放弃。